
陕北高原的月光总是清冷冷的,像母亲年轻时手腕上那枚银镯子。她生于70年代的窑洞里,是外公家第五个孩子。前头四个兄姐替她扛过了饥荒年代的风霜,等母亲降生时,家里粮囤尚有余粟,羊圈里新添了羔羊。老窑洞的土炕上,这个生来就带着酒窝的女娃娃,是被全家人捧在手心养大的。
命运的转折始于80年代某个飘着槐花的春日。当母亲褪下绣着牡丹花的嫁衣,跟着父亲走进另一孔窑洞时,她腕间的银镯子磕在门框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父亲卷起铺盖进城务工的那个清晨,母亲正弯腰在大棚里给西红柿苗搭架。塑料膜上凝结的露水坠下来,打湿了她鬓角新生的白发。
三个孩子的啼哭是催人长大的咒语。大姐说母亲生我那年,产房外的梧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黄叶。接生婆举着油灯摇头:“胎位不正,得送县医院。”母亲摸索着褪下银镯子,镯心錾刻的牡丹花在月光下开得惊心。那夜急救车的鸣笛声里,我第一声啼哭撞碎了漫天星斗,而母亲腕间从此空落落悬着北风。
塑料大棚成了我们的诺亚方舟。隆冬时节,母亲裹着褪色的红头巾在棚里穿梭,指甲缝里嵌满泥土。西红柿苗攀着竹竿往上蹿时,她蹲在垄间给黄瓜授粉,睫毛上沾着金灿灿的花粉,像是从春天里偷来的金粉。傍晚收工后,她又匆匆赶往砖厂搬砖,脊背弯成窑洞顶的拱形,二十块红砖压得脚步踉跄。
最怕孩子生病。二姐出麻疹那夜,母亲抱着滚烫的小人儿在黄土路上狂奔。野狐的叫声掠过沟畔,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,像根随时会绷断的弦。我七岁那年踩着镰刀,血珠在晒场上溅成串串玛瑙。母亲撕开衣襟裹住我的脚,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卫生所赶。她后颈的汗珠渗进我指缝,比夏夜雷雨还要烫人。
如今视频电话里的她总把手机举得老高,怕我看见她新添的皱纹。但那些刻在岁月里的印记早烙在我心上:她虎口处经年不褪的绿苔,是给西红柿打杈时染的;耳后那道浅疤,是我发烧那夜撞上门框的见证;空荡荡的左手腕上,永远缺了一弯银月亮。
窑洞前的杏树又开花了,母亲在电话里笑,说大棚换了新膜,阳光透进来像撒了把碎金子。我知道,她依然在黄土地里种着春天,用皲裂的手掌,为我们接住整个世界的风雨。(曹坚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