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角那棵梧桐又黄了梢头,风一过,叶子扑簌簌跌进青石板的裂纹里,像一封封褪色的信。奶奶总说它比我年长三轮,可树皮上皴裂的纹路,分明比她的皱纹更深些。那树,是时光的见证者,而奶奶,则是它最忠实的守护人。
蝉声最盛的七月,梧桐树荫如井水般沁凉。我踮脚勾低枝丫,奶奶便举着竹竿打桐子。一声闷响,青果子滚入草丛,惊起几只振翅的粉蝶。她撩起衣襟擦汗时,我瞥见补丁下露出的旧疤——那是饥荒年月里剥树皮留下的。可她却笑着把桐子塞进我口袋:“多攒些,给你换描红本。”那一瞬,树下的风,吹过的是记忆,也是一代人沉默的坚韧。
后来,梧桐枝桠间悬起秋千。放学铃响,我踩着满地碎金奔来,书包甩上树杈,荡得老高时能望见远山。奶奶扶着麻绳仰头喊:“当心摔成扁柿子!”可那麻绳早被我手心汗浸得油亮,她掌纹里嵌着褐色的纤维,仿佛梧桐的根系早已在她血肉中蔓生。那时的我,尚不知这份陪伴有多珍贵;那时的她,也从未说一句疲倦。
今秋再归时,树冠已高过小楼。树根拱裂了石阶,岁月在砖缝间留下斑驳的痕迹,而奶奶却缩成一把骨头。她倚着树干剥新打的桐子,指甲缝里积着陈年污垢。那双手,曾托起我、扶稳我、为我摘果、为我缝衣,如今却连一颗果子都握不稳。她掰开一粒递来:“你看,果子比从前甜。”果肉渗出蜜色浆汁,一如她沉默的爱,从未干涸。
暮色漫过枝头时,风卷着黄叶在脚边打旋。一片叶子贴上她霜白的鬓角,像时光仓促的封缄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树活得比人长久,年轮里藏着的,从来不是年岁,是那些未及说出口的“等等我”。
梧桐依旧在,而奶奶却在时光里慢慢走远。可每当风起,叶子簌簌作响,我依然觉得,那是在替她说:我在,我一直都在。(韩家湾煤炭公司 姚锁哲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