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做事较真得近乎固执,工友们偶尔砌歪了墙,他上前细细端详,随即沉着脸,竟挥起工具将它砸倒重来。人们说他死板,父亲却只是认真回道:“砌墙如做人,要对得起东家,也要对得起自己的饭碗。”凭着这份如砖石般坚实的信义,即便在活计稀少的淡季,父亲依旧日日有工可做。偶尔遭遇工头拖欠工钱,他不声不响先垫上,再一一分给身边眼巴巴等着的工友——他常说人情沉重,承了便难以卸下,可最终担在自己肩头的,反是更沉的重担。
父亲爱听那首老歌:“那是我小时候,常坐在父亲肩头,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,父亲是那拉车的牛……” 歌里唱的,仿佛就是他。他自己舍不得吃穿,对我和弟弟却倾其所有。他总是督促我:“好好念书,出息了,就不用像爹这样风里雨里,吃工地的苦。” 他想把生活的甜都留给我们,自己咽下所有的涩。
童年印象最深的,是那熟悉的摩托车声。父母在工地忙碌,常常天擦黑才回。我不会做复杂的饭菜,只能早早蒸好米饭,削好土豆,熬上一大锅稠粥。每当巷口传来期盼已久的“突突”声,还没见到人影,我就忍不住朝着院子大喊“爸爸!爸爸!”邻居们常笑我又喊错了人。只有我心里明白,那喊声里,是盼着父亲早点平安归家的急切,是听到车轮碾过心头石头的安稳。当他和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影推开家门,能立刻吃上一口热乎的,我稚嫩的心便也觉得值了。父亲也总会摸摸我的头,夸一句懂事。
在家里,父亲处处让着母亲。粗重的家务活总是抢着干,从不对母亲高声一句。这份包容,也悄然塑造着我。妻子有次提醒我:“咱爸冬天瞧着胖些,一到夏天就瘦得厉害,你没发现么?” 我心头猛地一酸,愧疚瞬间涌了上来——是啊,炎炎烈日下,父亲在工地上挥汗如雨,那身板怎能不消瘦?我这做儿子的,竟迟钝至此。
前年除夕,我踩着夜色匆匆赶回。团圆饭的喧闹刚歇下不久,我便告知父母,天亮前就必须返程。空气静默了一瞬,母亲轻轻叹了口气,父亲则低头点了支烟,火光一闪,映深了他眼角的皱纹。那夜我睡得极不安稳,不知何时,厨房传来极轻却持续不断的声响——笃、笃、笃,是擀面杖敲击案板的声音,缓慢、有力,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。天蒙蒙亮,我被母亲轻声唤醒,一碗热气灼灼的羊肉萝卜饺已摆在眼前。父亲搓着沾满面粉的手,只说:“快吃,吃饱了不想家。”那滚烫的滋味瞬间逼出了眼底的水汽,我埋下头,一口一个,只觉这世上再无比这更厚实的暖意。后来才知,为了让我一早能吃上最爱的这一口,他们几乎包到了天亮。那饺子皮擀得匀薄,馅儿塞得结实实,沉甸甸的,一如父亲砌的墙。
如今,我也成了父亲。肩上担子的分量,才让我真正懂得当年的父亲有多么了不起。我竭力想学着他的样子,把每件事都做好,把每个角色都担好。却发现,要像他那样,做一个沉默如山、坚韧如石、把苦嚼碎了咽下只为给家人尝一口甜的父亲,是多么的不易。父亲不仅是砌墙的瓦匠,他更是用一生的行动,为我们垒起了最踏实的生活根基。那辆老旧摩托车的“突突”声,至今仍是我心底最安稳的回响。(刘浩浩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