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总爱蹲在妆奁边看。阳光穿过木格窗,在镜面上绣出金纹,她擦得极缓,镜中便浮起她鬓边的银丝、窗台上晒着的野菊,还有我举着桑葚凑过去的紫手印。等她转身去灶房添火,那些影像就随炊烟散了,镜面复归一片清寂,仿佛从未有过花影人声。
有年春深折了蔷薇,举到镜前嚷:“奶奶你看,镜里的花永不谢!”她正晾着蓝布衫笑:“镜里的花再秾,也闻不见香呢。”后来秋雨绵绵,我踩了满脚泥跑进屋,故意在镜前晃,看镜中泥印子像幅歪歪扭扭的画。她拿草纸擦我的鞋,指腹点着镜面说:“你瞧,再深的印子,擦过就消了,镜子还是亮的。”那时只当是寻常絮语,如今才懂,那是她藏在时光里的诗。
今年单位机构改革,定岗名单出来那天,我在办公室坐了很久。“业务主管”四个字在眼前浮沉,而那个熟悉的“党群工作部副部长”岗位,就这么凭空消失了,像被风吹散的烟。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,闷得发慌——那些加班改材料的深夜,台灯把我的影子钉在墙上,红着眼圈删改的报告上,墨痕洇了又干,像未干的泪痕;那些填党组织年报的晨昏,指尖划过表格里的数字,笔记本上的要点密密匝匝,比田埂上的草还要稠;还有领“优秀通讯员”奖状时,台下掌声漫上来,漫过我微烫的耳尖——这些画面忽然涌成了潮,漫过心口时,带着咸涩的凉。
暮色漫进窗时,我索性去了公园。湖边的风正软,吹皱的湖面把晚霞揉成了碎金,波纹荡开又拢起,像极了那面铜镜照过影像又归平静的模样。忽然就懂了,奶奶早把答案藏在擦镜的动作里:曾经的职位是镜中暂歇的月,加班的夜是镜上流转的云,“优秀通讯员”的奖状不过是镜边闪过的星。它们来过,亮过,就够了。太执着于抓住镜中的光影,反而会让心蒙尘,看不清眼前的风。
回家后把铜镜擦得锃亮,摆在书桌一角。夜读倦了抬头,镜中映着台灯的晕、摊开的书页,偶尔也映着我轻蹙的眉。但只要饮一口热茶回头,那些影像已淡如薄雾,镜面依旧空明,等着接住新的晨光。
就像奶奶擦完镜子,总会对着天光笑:“你看,亮堂了,就能照见新的日子了。”(樊莎莎)